你知道政大附近有一個都市少有的安靜之地嗎?這地方因為其特有的眷村氣息,吸引不少拍攝團隊前往,如電視劇《犀利人妻》、《通靈少女》的原著《神算》等,這裡就是化南新村。化南原為政大教職員宿舍,隨著時間流逝,住戶多已陸續搬出,僅存一戶原有住民。然而如今仍活躍於化南的舊住戶、紀錄片團隊,以及不時途經這片地的人、貓,都持續為這片土地帶來生機。
日常化南 隱匿在華廈旁
從政大校門口出發,步行不到五分鐘,穿越重重公寓大廈、繞行過萬興國小後,突然眼前景象一變,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一排紅磚牆遮掩著舊式房屋,一兩隻貓或爬或臥於屋簷上,偶有附近居民途經此處小巷。這裡就是化南新村,一個現已近乎空城的政大舊宿舍。
起初化南新村興建目的為提供政大教職員住宿,1990年代後部分屋舍拆除,另蓋起現在村外周圍的化南新廈。自那時政大拆屋後,老住戶多已搬遷離去,後來2015年政大為蓋法學院新大樓,決議拆完剩下的老屋。
同年,化南附近居民陳淑美找來政大傳院學生團隊「BB工作室」,拍攝紀錄片《化外之南》。餵養化南流浪貓的貓媽媽們,以及過去曾為化南住戶的苑舉民,也早已開始為保存這塊地而行動。
現在就算化南新村多已人去樓空,然而為它所驅動的創作與保存行動,還有與之共生共存的貓、鳥、花樹等,都持續為這個環境帶來生機。
定時定點餵養 流浪貓安居空屋
清晨六點多,陽光輕灑在化南新村內一道又一道的紅磚牆上,因為磚牆不高,一眼便可望進人家庭院裡。院裡的芒果樹枝椏茂密,還擁有著生機的綠,日光穿梭其間,人們隱約可見老屋部分鏽蝕的白窗櫺。
轉身再看,眼前不到五步距離的另一邊牆緣上,趴著一隻黑背黑臉、白腳踝的貓,牠鎮定地看著你,尾巴像搖扇般地搧在紅牆面的綠苔上,人一靠近,牠也只是不慌不忙地起身,沿著牆緣跨步離去。
約從十二年前開始,每天傍晚五時左右,在化南小公園都可以看到一群流浪貓乖乖地低頭吃飯。當時,剛與化南舊住戶苑舉民結婚的王曉敏搬進化南新廈,已有十一年養貓經驗的她,察覺到對面小公園附近有不少流浪貓徘徊,便開始了定點定時的餵食工作。
那時候前政大教授丁敏在停車場餵貓,王曉敏則在小公園餵,後來再遇到同為化南鄰里的黃心慈,「剛好大家都有養貓,碰到面就會聊天。」王曉敏說。她回憶,三人因貓結緣,更組成小團體「貓媽媽」,照顧在化南新村、甚至整個萬興里的流浪貓。
王曉敏指出,她最開始餵貓時小公園附近有十幾隻,但貓媽媽都會視自己能力把生病的貓咪帶回家養,所以現在公園只有五隻貓,而貓媽媽稱之為「老虎五隻」。
夜裡行經化南新村時,因為巷弄錯綜複雜,所以有些人一不留神就會迷失方向,但是這個迷宮卻難不倒生活在其中的貓。王曉敏笑著指出:「牠們都知道我和丁教授的回家路線,晚上十點多會出現在路上攔截我們要『罐罐』(指貓咪們的飼料)。」藉著貓媽媽多年的餵養,現在的化南除了幾間屋子仍有短期租賃的住戶外,也成功保住另一群「小居民」,直至現今,村貓們的足跡仍處處可見。

環境保存鄰里記憶 記憶帶起保存意識
與化南比鄰而居36年的萬興里其中一位鄰長廖碧霞,她雖不是化南宿舍的住戶,卻早已熟悉那裡每條巷弄的景色。憶起她孩子還就讀萬興國小時,她笑著描述:「每天早起帶著孩子經過化南去上學,兩個小孩一玩鬧起來,馬上一人選一條巷子跑去。這一秒看不到人影,下一秒就在巷弄的另一端會合。」
因為村內的屋舍都是一間挨著一間蓋,屋子間的巷弄寬度不到十步遠。對於廖碧霞而言,她與孩子的笑聲和回憶仍回響在這些緊密連結的巷弄間。兩年前,當已長大到二十幾歲的廖家孩子聽聞老屋將拆的訊息時,更大吃一驚地說:「為什麼要拆,就只是為了蓋教學大樓嗎?政大真的沒地了嗎?拆掉多可惜呀。」
「我們說拆掉可惜,政大回應會留八棟屋子,但只留八棟建築物有什麼意義?」化南萬興願景團隊的主力之一陳淑美無奈地說,這裡有過去的歷史記憶,還有活過半百的鳳凰木,而臺灣藍鵲、化南村貓至今也仍棲息在內。拆掉一點,就遺失許多從過去累積至今的生活痕跡。
陳淑美費時費力找尋老教授們和其遺眷,再採訪撰寫出《他們的人生與臺灣記憶:化南人物說化南》一書。快速翻動書頁,陳淑美無論翻到哪一張黑白照片,都能立即說出這些舊住戶的名字和相關回憶,「這本書我們還沒打算出版,現在只是自己人集資印刷而已。」
談起為何要寫出這本口述歷史,陳淑美語音漸小地說:「就算以後真的保不住化南了,至少我們已經盡量記錄下它存在時的樣子。」

空城的以前以後
特殊文人眷村 造就化南價值
化南新村建於1960年代,和當時相隔不到幾百公尺的道南新村,同為政大教職員宿舍。苑舉正、苑舉民兩兄弟年幼時,隨父親苑覺非(曾任政大中文系教授)來到政大,遷入剛蓋好的道南新村。苑家住了近20年後,道南新村進行部分改建,這時苑家才搬進化南新村。
化南新村有別於其他軍眷村,屬於臺灣罕見的文人眷村,一家之主都為政大教職員,所以家庭氣氛更重視教育。回憶童年時苑舉正說,雖然小孩子也會一起玩,但大多數時間都是留在家讀書、互動並不多。苑舉民對這個村子的記憶則更為熱鬧:「每一天早上都有鳥叫聲,下午小學下課後就是我們小孩子的嬉鬧聲。」
苑舉民說,因為教職員宿舍就在學校附近,那時的政大生都可以直接來老師家請益,「小時候家裡都有黑板與粉筆,而且每天都有不少學生到家中吃飯,母親煮的飯雖然不好吃,但當時學生比較窮,至少不需要花錢。」苑舉正也補充道:「因為來的學生很多,所以家裡角落都會直接放一大袋麵粉,才夠做麵填飽每個人的肚子。」
「但這樣的師生情誼,現在都已不復見。」苑舉民感慨地說。隨著城市發展,化南已歷經各種改變,如以前一望無際的稻田消失了、百多戶居民也只剩一戶。苑舉民回憶,以前村內居民都能活到較大的年紀,像父親苑覺非享壽一百零一歲,他認為這歸功於化南新村的環境:「在一個人性化的環境裡生活,是可以活很久很久的。」


「憶南忘」後不說再見 成保護化南起點
二十幾年前當政大拆除部分化南新村,改建為新廈時,同時也安排分配新房給舊住戶,因此也就陸續搬離化南新村,苑舉正一家也不例外。至今,化南新村仍有短期租約的住戶搬入,與僅剩的一名原住戶。
對此苑舉正直言不諱:「就是有關於錢的事,時來運轉、沒有人會做不一樣的決定,因為有新的房子住,大家當然願意住進去。有的人也是把新房子賣一賣就出國了。什麼樣的原因都有,大家都是為了利益做決定。」
「我剛搬來時,化南新村還是有一些人住,不過2015年開始大家都陸續搬走,因為政大說要拆掉了。」苑舉民的妻子王曉敏表示,她一直想去看丈夫成長的地方,適逢2015年5月,政大想在拆除化南之前,為它舉辦紀念活動,請來學生團隊策畫了「憶南忘」,並允許他們把四、五棟老房子作為小型展覽場、演講廳、劇場等使用,讓人們得以進入塵封已久的老屋觀展。
陳淑美憶及兩年前剛看完展覽時,她笑說:「我們一群居民就聚集在化南小公園裡,想著怎麼辦,這麼好的地方就要被拆掉了,那時大家才真正開始意識到保存化南有多重要。」苑舉民夫婦也同樣驚訝於發現這些房子的新價值。
「為什麼不能好好利用這些舊房子呢?」苑舉民有感而發地說。「憶南忘」結束不久,三人找來萬興里里長詹晉鑒商討,又去探訪化南新村僅存的原住戶張梁錫純(曾任政大財稅系教授張則堯的遺孀),後來他們就這樣投入化南新村的保存運動,直到現在。
苑舉正曾在「憶南忘」的講座中,以化南第二代的身份出席,分享眷村文化。他雖然也支持保存化南,但是相較於弟弟苑舉民的積極行動,他說:「我一直都很低調,因為我不是很喜歡太過度渲染對這裡的情感。」
「化南垮掉、拆掉是遲早的事,但化南新村該如何被運用,需要的是能創造雙贏的方向。」苑舉民舉例,國外很多大學都是在校內最古老的建築中進行最先進的實驗。苑舉民認為,政大可以參考這些做法,保留化南新村,讓下一代能夠看見臺灣歷史脈絡的一隅。
在化南創作 再創作化南
「如果真的會被拆掉,那就用影像記錄」
「四十年前這裡是住得滿滿的,有房子就有住戶,現在是有房子沒有住戶了,只剩我這個原住戶。」以張奶奶的獨白開場,首部講述化南新村內種種人事的紀錄片《化外之南》拍攝於2015年。該紀錄片更獲得台北市都發局「街區經營影像紀錄計畫」影像創作組第二名。而創作這部片的團隊,就是由四位政大傳播學院學生組成的「BB工作室 Bleeding Boys」。
兩年過去後,現已是廣電三的趙瑋甄和顏佑珊、新聞三的薛若儀和紀玟伶,受訪時仍念念不忘拍攝化南的經歷:「這裡不僅很安靜、只有鳥叫聲,跟政大周遭熙來攘往的感覺很不一樣。也因為他們建築物的風格很獨樹一格,所以我覺得一走進化南這個空間,就像到了一個與世隔絕、自成一格的地方。」顏佑珊有感而發地說。
面對化南保存與否的提問,很意外地,他們各有各的看法。薛若儀認為,拆掉化南新村對於周遭居民、環境的影響是最重要的問題,「由於我對這方面不了解,所以不能直接的表達贊成或反對。」她強調。而顏佑珊則是以身為影像紀錄者的觀點來表明立場,她語帶懇切地說:「其實我沒有很強烈的支持或反對,如果化南新村真的有被拆掉的一天,我只希望在那之前這一切都能夠被記錄下來。」
不同於另外兩人,趙瑋甄肯定的回答:「我個人是主張化南新村是能夠被完整保存的,因為化南新村不論是建築物本身的技術或樣貌、或是旁邊的自然環境,能保留到至今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他認為,如果這樣的生活機能、化南新村裡面的歷史溫度可以被保存下來,那是最好的。
除了《化外之南》,創作團隊亦於2016年拍攝了第二部紀錄片《化內之難》,以陳淑美的角度出發,紀錄化南萬興願景工作小組保存這塊地的過程。趙瑋甄透露,他們正在籌劃新一部紀錄片,繼續以影像紀錄化南新村。
談到此紀錄片是否能喚起人們對化南新村的關注,顏佑珊解釋兩部紀錄片在這一兩年突然被很多人看到,代表雖然傳播速度不一定很快,但是做出來的東西還是有成效的:「要說改變其實很難,是因為需要很長的時間去看這件事情。」

名導沈可尚:逃出化南後遇見電影
今年台北電影節總監沈可尚,同時也是從小生長於化南的他說:「我是高中畢業後離開化南,才從外面的生活接觸到電影這個媒材。」他原本有志於選修美術,但因為家人不支持而作罷,他笑稱自己是「逃出家門後」,才有機會找到對電影的熱愛。
沈可尚導演過多部獲獎肯定的紀錄片,如《築巢人》、《遙遠星球的孩子》等,其題材多圍繞在對「人」的關懷之上,為何自己獨鍾在對「人」的關懷,他仔細想想便說道:「也許這和化南新村內,人與人之間緊密的生活有關吧,你無法忽視鄰居的存在,一整個村頭的阿姨伯伯幾乎都認得。拜年時還得要家家戶戶敲門拜訪,光拜個年就可以花上一整天。」
家長間熱絡招呼,相互探詢各家小孩的學習狀況,「其實在那樣環境長大的孩子,多有一種共同的記憶就是:從早讀書到晚,中間休息時間並不多,」沈可尚坦承:「那是一種難以脫逃的集體氛圍,我很幸運地,早早離家接觸到自己熱衷的電影,但是像我兒時的好友,他就適應不了而患病,現在我回化南探望父母時,還可以聽見他後來的新住處傳來發癲的吼叫聲。」
「如果問我,要不要以化南為題材拍紀錄片,我會拍出這些真實的人、集體的記憶與生活脈絡。」沈可尚認同化南新村是一個充滿特殊歷史、回憶的場所,但那種特殊性不單單只建構在雞犬相聞的村落情境而已,他說:「我們家是台南人、是臺灣人,不同於當時許多教授都是外省人。我記得清楚的景象是,美麗島事件爆發的時候,爸爸必須得把家裡所有的窗戶關起來,才敢跟我們指正報紙上的錯誤訊息,打開門戶後就不敢多說。」
沈可尚憶及童年經驗時,隱約透露出某種受壓迫的情境,從他爸爸滿櫃教科書中被壓在最底的少數幾本黨外雜誌,到他描述自己背起行囊離開化南、戲稱之為「逃家」,這些構築出沈可尚眼中的化南。身為紀錄片工作者的他指出,化南蘊含著特殊的社會與文化脈絡,而這使它的歷史記憶需要被完整地說出來。
半百年歷史過去 一人看盡眷村興衰
一部多采的化南史:張梁錫純
在化南新村出入口的房子前有兩棵超過五十年的老樹,一棵是玉蘭花、一棵是桂花。站在房子門前,總能聽到房子內傳出的談話聲,這就是第一批住進化南新村的老住戶—張梁錫純的房子。
張梁錫純,在鄰里間多被尊稱為「張奶奶」。張奶奶從年輕開始就是一個很愛熱鬧的人,她的房子一直都是化南最熱鬧的地方。雖然化南今只剩下張奶奶和她的印尼幫是原住戶,但她和老朋友金媽媽、于媽媽每天下午都固定有場茶敘,附近的鄰居如陳淑美、王曉敏也會找張奶奶聊天。張奶奶最常跟訪客分享以前在北平的事,還有搬到化南後的記憶,像是出生高貴、本不進廚房的她,如何從鄰居身上學得一手好廚藝,還有過去她都在博愛路上哪家店剪布、訂製旗袍等。
陳淑美描述張奶奶是一個豁達又大度的長者, 「她的說話用字典雅,從不會說抱怨的話,就算自己生病也不忘祝福人。」
對於政大要拆遷化南新村,張奶奶其實並沒有太多心力抗爭,但她在拆遷意願調查的問卷中選了不同意。陳淑美回憶當時張奶奶填寫的情景: 「她的手是顫抖著,在理由欄內寫下『沒必要』(在這蓋法學院)」。2015年,政大仍要求張奶奶在年底前遷離,由於張奶奶年事已高較難找到房子,她也因此變得焦慮。後來她在紀錄片《化外之南》中說:「希望天主能在我搬出化南前接走我。」陳淑美認為,這句話正道出張奶奶的無力與無奈。
空間不滅時間延續 就有講不完的故事
今年六月初台北市文化局再次舉辦會勘,評估化南新村是否可列為文化資產保護,避免政大校方早一步拆屋另作他用,而最終結果最快會在八月公佈。如今關注化南的熱潮漸漸淡去,很多人仍持續地用自己的方法保存化南的樣貌,不論是影像紀錄片、策展、導覽,或陳淑美一行人費時費力編採完成的化南口述歷史,都證明了因化南新村而驅動的創作或行動未曾停止。
兩年前五月初的某一天,化南新村內兩棟樓房突然被夷為平地,後經查證才發現是政大在無拆除執照的情形下擅自動工拆房。當時過沒幾天後, 《野孩子肢體劇場》便帶著默劇演員來到拆除現場,攀上那一面僅剩的斑駁高牆進行演出。
陳淑美憶及那場表演時神情一亮地說:「一面牆帶給演員很大的表演空間,當下我也是看得很驚訝。這就是化南這環境提供機會醞釀出的創造力。」這場戲更再次證明,化南新村能存在多久,化南的故事就能講多久,有更多帶著新意、新背景的人前來,就能更加豐富這些老屋的存在價值。

記者/阮怡婷、胡宇鈞、陳彩新
編輯/陳力瑋、史宛蓁、阮怡婷
攝影/張逸、薛惟中、黃庭暄、孫晨哲
(本文刊於《政大學聲》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