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人:搖搖哥軼聞

_CT_1821


 政大人熟知的
搖搖哥始終是個爭議人物,他的去留與否總引起論戰不休,今年甚至因強制送醫登上媒體版面。然而,關於他的謎團從未解開,甚至少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只用搖搖哥稱之,忘了這個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有一段故事。

沒有名字的人

 你或許常在政大校園或指南路上看見他,他腳踩離奇難測的步伐,以一種怪特的舞姿與世界溝通;有時兀然定格,有時碎步前行,雙手晃呀晃的,嘴裡喃喃自語些聽不懂的話,下一秒又突然放聲狂笑。

 他的服裝透露他的身分:拖鞋上總綁縛塑膠袋做的長條彩絮,雖然都已烏黑不堪;他的頭髮與鬍子,讓他彷彿以一種原始的形貌示人,眾人可能厭惡他髒亂的外表,或恐懼他難以預料的動作,總加快步伐繞道而行。

 中午時刻,人來人往的麥側,學生或單或群,穿梭於人車爭道的指南路二段,誰也不會為他停下腳步,頂多瞥幾眼,他就像人流中的孤島,兀自跳著無人能解的舞步,因而被學生取了個「搖搖哥」的稱號,多數人也都這樣稱呼他。

 所有政大人的記憶版圖裡,總有那麼一塊住著他,我們對他如此熟悉,卻只有各種流言蜚語拼湊出他的樣貌,就算知道得多一點的人,大概也僅限於他姓丁,是已故會計系教授的兒子,除此之外再別無所悉。

 他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數月前,他因被北市政府與政大駐警隊強制送上救護車就醫,一夕躍上新聞版面,有關他的校安與人權議題再度鬧得沸沸揚揚,風頭一過,他再度被遺忘在你我身邊。他是誰?他從何來?他是如何的一個人?少有人知。 

陌生的家庭與背景

 搖搖哥,姓丁,名家楓。

 丁家楓,如此詩意的名字,似乎與我們理解的他有些差距。父親是已故的政大會計系教授;丁在家中排行排行老么,上有四個哥哥,然而大哥與二哥已各奔東西,離開台灣。過去雙親仍健在時,四哥原與家楓感情最好,後來據傳因投資失利,現在也不知去向,剩下三哥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他從小在這邊長大,已經把政大當自己家了。」駐警隊長蕭敬義說。丁家楓小學念政大實小,生活圈一直在附近,政大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蕭敬義表示,當年丁家楓是「飄撇(phiau-phiat,瀟灑)少年兄」,雖然只念到高中,但因父親寵愛,出手大方、為人闊氣,一有錢就到艋舺(台北市萬華區)與朋友一起花銷遊樂。

 然而,後來他染上毒癮,開始吸食強力膠,精神狀況也變得較不穩定,也曾因此有些前科紀錄。但蕭敬義再三強調,近年來他從未傷害過人,僅有偶爾會有騷擾學生的情事,「我就會跟他說,你不可以再去嚇女同學。」另外當他破壞學校公共設施時,蕭敬義也會警告他:「這樣做我就不讓你進來。」

 其實起初他只是常常出入校園,不打擾任何人,在裡頭享受政大風光,偶爾還會跑來駐警隊和隊員聊天,笑那些結了婚的人,可憐他們要努力工作養家,不像他可以活得自由自在。看著駐警隊辦公桌上掩過頭的文件堆,或許他說的還真有點道理。

 父母過世後,三哥在新光路上幫丁家楓安排了一間屋子,起初會邀他到家中一同吃飯;隨著他的精神每況愈下,不僅與三嫂起爭執,甚至三番兩頭到三哥家中大吵大鬧,三哥不得已,只好拒他於家門外,但仍然每天送飯到他家門前。

 丁家楓偶爾會向蕭敬義借些錢買食物,或到政大附近的店家討食物吃。新光小吃店的小老闆就說,他會在肚子極餓時要碗魯肉飯吃,「他總說有錢了再還我們,接過魯肉飯還會說謝謝,算是客氣。」麥側旁的修鞋阿伯謝品印回憶當時情景,感嘆地說:「以前還很正常,甚至可以跟我們正常溝通,是裝模作樣吧!                        

 約莫六年前,丁家楓忽然不再拜訪駐警隊了,「起初我覺得他可能只是怕自己沒還我錢才不敢來見我吧!」蕭敬義說。不過漸漸地,他發現似乎沒那樣單純,話不聊了、也很少見面,後來才得知他常在半夜開音響到最大聲、敲打地板、水龍頭不關,有次還差點引爆瓦斯,鄰居不堪其擾而找上三哥,但三哥也只能道歉、規勸,一點辦法也沒有。

 最後一怒之下,三哥決定將房子斷水斷電,讓丁家楓無從再叨擾鄰居。

01

16

 

斷了線的生活

 白日我們總能看到在校園遊蕩的丁家楓,但晚上的他去了哪裡呢?在資訊大樓啜飲晚風後的他,是否有個遮風避雨之處?我們循著指示,前往探訪他位於新光路上的住處。

 丁家楓的住家樓下,周遭環境其實與一般住宅區無異,只有三樓顯得突兀。抬頭一望,幾個已經折損的曬衣架沒吊著任何衣物,微風吹過輕輕地晃動,鏽蝕的鐵窗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我們在公寓樓下徘徊了一會兒,引來附近居民的好奇詢問。「你們在拍什麼啊?」一位中年男子問,語氣中帶有些懷疑,經過我們的解釋,他沉默不語,匆匆離去,似乎不願與我們多談。

 隨著狹小的樓梯向上走,我們找到丁家楓的住處,輕輕推了下大門,一碰就開,但我們不敢踏入,只在門口向內探望。他門前的電線已經被扯爛,門鎖早已不堪使用,屋裡散發出各種惡臭,一部分是尿騷味、一部分源自陽台上堆積如山的垃圾,破爛的家具倒在地上,汙損的地板讓整間屋子顯得髒亂。

 蕭敬義告訴我們,以前社會局還會定期請人前去打掃,只是丁家楓會將門反鎖,不讓清潔隊員進屋,就算打掃乾淨了,過沒多久又成老樣子,髒亂的環境令他也不喜歡回去。

 但,丁家楓不回家的理由還有一個。

 據說有位丁家楓的好友在家中不幸發生意外,從此鬧鬼的陰影便籠罩著房子。據蕭敬義說,為了鎮煞,房子裡還有一把刀子插在桌上,「即便我不太信邪,但我仍然覺得那邊真的有些陰沉。」蕭敬義沉重地說。

 與其說房子散發生人勿近的氛圍,倒不如說這裡著實成為一座廢墟:髒亂的環境加上揮之不去的陰影,丁家楓不願、也不想回來;因此從小就習慣的政大校園,最終成了他唯一的去處,夜晚他便隨意躺在校園一角,說什麼也不願「回家」。

 同時間,不回家的丁家楓誤被通報為失蹤人口,被取消社會局的中低收入戶補助,唯一的生活津貼沒了也就沒了三餐;現在就算你主動給他食物,他也僅會看都不看地掉頭就走。他只願意在垃圾桶裡「喀啦喀啦」地翻找,用滿是汙垢的竹筷在翻找那些食物殘餘果腹。

 兄弟不和、餐風露宿、三餐不繼,加上年輕時的糊塗,他的精神狀況每況愈下,這些都看在蕭敬義眼裡,「我不在乎他有沒有還我錢,我只在意他有沒有吃飽而已。」回憶起這段往事,蕭敬義言談中隱約流露出無奈與擔憂。

 

自公寓一樓向上看,可見陽台充滿垃圾。
自公寓一樓向上看,可見陽台充滿垃圾。
由地上散亂的垃圾與家具,可見搖搖哥住處髒亂。
由地上散亂的垃圾與家具,可見搖搖哥住處髒亂。


強制送醫的決定

 三年前,丁家楓被附近居民通報,遭到強制送醫。

 他離開政大的三個月,醫院給他飲食、要求他先吃藥才可以吃飯,精神狀態因而逐漸好轉,如同萬興里里長詹晉鑒所說:「他不是不能好轉的,只是一定得吃藥。」治療結束後,醫院評估狀況還算穩定,讓他出院,但希望他能定期回診及吃藥。

 政大學生交流版上流傳幾張與他的合照,其實就是當時治療後所攝,照片裡的他笑得可開懷了,衣著整齊,據聞還很有禮貌地與學生攀談。詹晉鑒說,雖然他看似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其實他很享受閃光燈下的簇擁,仿若此時才擁有凡間的快樂。

 然而,面對醫生按時服藥的囑咐,丁家楓並沒有照做。

 「他都跟我說好好好,結果藥還是全部被丟在垃圾桶裡!難怪他這幾年情況越來越差,連我跟他說話都不理我了。」蕭敬義無奈地表示。時間一久,沒有吃藥的他狀況再次惡化。

 社會局及衛生局一直都會定期派訪視員追蹤丁家楓的情形,隨時回報給院方。今年年初,丁家楓的主治醫師認定他的狀況不甚理想,即使尚不到強制送醫的程度,仍希望他能回醫院接受治療,因此社會局早準備好輔導就醫的公文,他再次被送進醫院。

 當時內湖女童割喉案弄得沸沸揚揚,時機十分敏感,員警及衛生局人員抓住他的雙臂、將他架上救護車的畫面被拍了下來,丁家楓在社會的「好心好意」下,成了市長柯文哲口中「感人的故事」,卻引來外界一片撻伐,不少人權團體連忙連署,要求法院進行提審。

 不管如何,強制送醫對丁家楓而言,肯定不是什麼舒服的事。當時丁家楓是在醫院用視訊接受法官訊問,看見螢幕上法庭的嚴肅,丁家楓似乎緊張了起來,連連問「我被告了嗎?」、「我有犯法嗎?」法官雖然盡力解釋提審的意義,但那些法學專業術語,終究無法安撫丁先生的恐懼。

 「我想回家、但也想住院。」說詞反覆的丁家楓,或許是法庭壓力讓他語無倫次、也或許是他真不知該如何選擇,就算院方給予他良好照顧,他仍想投奔自由的懷抱,矛盾與衝突讓他不知如何作答。

 「還是出院最好,經濟能力的部分,自己再想辦法。」最後丁家楓明確表示他的決定,醫院隨即為他辦理出院,隔日便有學生再次於政大捕獲他的身影。

 蕭敬義仍然擔心他的狀況,「把他送過去,這樣子對他比較好,否則一直翻找垃圾桶、不清理自己可能只會讓他的狀況越來越差。」新光小吃店老闆娘的兒子說,丁家楓以前會暴露下體,四處便溺,時好時壞「每次他從醫院回來,就會正常個幾天,但馬上又發作了。」

 面對這樣的惡性循環,詹晉鑒說,希望能讓丁家楓每天到里長辦公室拿藥和生活費,但前些日子記者為了逼三哥出來說話,弄得三哥心中壓力很大,里長一時半刻也不好向他提及這件事,只得慢慢等,等待一個無人把這事放心上的時機。

 衛生局則表示他們會持續地追蹤,但堅持不透露丁家楓狀況,他們仍再三向學生警告,接近他時還是要小心為上,除此之外就是嚷著一些「依法辦理」的官言官語。

 麥側的鞋匠謝品印也曾試探地問他,那裡有得吃、有得住,為何不去?丁家楓只拋了句:「既然那麼好,你自己為什麼不去?」說完,他便兀自走了。

人來人往的風雨走廊也經常可見到搖搖哥的身影。
人來人往的風雨走廊也經常可見到搖搖哥的身影。

 

丁先生的真實身影

  這天,我們在校園中尋找他的蹤跡,來到麥側,他卻不在那兒,原來是他的舞蹈已經帶領他到噴水池去了。他的膝蓋抖動著,說是踢踏舞也不像是,好似摻了不知名的舞蹈風格,氣溫在五月的燠熱後轉瞬下滑,他身上多了件好看的外套,可跟這舞姿沒什麼搭調。

 想到丁家楓也是嗜菸的人,為搭訕他,還刻意找了有菸的同學想請他抽。正面接觸之前,我們與他同行一段路,沒敢太靠近;這幾步路的距離並不如想像中短,我們鼓起勇氣,與他搭話。

 「你欲呷菸否?」我們操著不太輪轉的台語問他。

 「不曾。」怪哉!明明是支菸槍,居然回答不曾抽菸!

 我們討論了一會,心想這大概是被拒絕了,但態度也不很明確。就在討論時,他幾次將眼神投向我們。衝他這樣的反應,我們想再嘗試,跟在他身後若無其事,又走回熟悉的麥側。

 「阮想欲擱你……」

 話沒說完,他突然大吼:「恁哭么啊!幹恁娘咧!」然後又開始面著牆壁,跳起自己的步伐。

 那天再更晚一些,我們走在指南路上,目睹他撿起地上的菸屁股,用自己的打火機,抖著腳吞雲吐霧。也許是早已忘記如何與人溝通,除了逃避與怒吼,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又或是那道防衛的高牆,在幾次「強制送醫」以後更加堅固。

 多日後,我們某次在買飲料時,忽然覺得背後一寒,回頭一看,原來是丁家楓的「無言凝視」;他熱情的眼神中,帶有一絲戲謔,看到我們驚恐的神情時,露出一抹微笑。私自猜想,這或許是他的惡作劇,可能上次被他記住了,或他本來就會開學生玩笑,他也有屬於他淘氣的一面。

政大音樂節時,搖搖哥於操場上慢跑。
政大音樂節時,搖搖哥於操場上慢跑。


如果他堅持踏著他的步伐……

 他的歌聲成為嘶吼,蛇行的步伐搖搖晃晃,常人眼中的「怪異」行徑對他而言再日常不過。或許是對他的無知造成的恐懼使然,多數人經過他身邊時一個側身,拉開了距離,少有人認真地認識這位住戶,當校園安全與人權相互拉扯,身為主角的他,不曾理會這些喧囂,仍自顧自地遊蕩著。

 在他愈加空白的神情下、在我們的仇視與害怕背後,或許有什麼持續地崩壞。我們能否相信,經過這幾年的紛擾,丁家楓的病情終會好轉?我們能否期待,某天他可以尋常地與學生開開玩笑?在麥側、噴水池、商萊,在你我都可能走過的角落,他依然激情或平淡地獨自嚷嚷,仍在歌頌、仍在舞動,仍在注視著這個世界。

記者╱吳品杰、高鉦詠
編輯╱劉映彣、吳柏萱、黃翊庭、詹蕣瑗
攝影╱黃堃睿、許閔淳、孫晨哲

(本文刊載於第16期政大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