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也是「同志」
文/草分木(傳院二)
近幾個月婚姻平權議題炒得火熱,明明在分類上,自己應當屬於這個群體的,甚至,在某個禮拜一的下午縮在立法院周邊,也深深得被所謂的「同志」們所感動。但總是有一種很詫異的感覺,要承認我是「同志」令我感到彆扭。
充其量,我的認知不過是「我是人,而生而為人,所以我會愛人,而我愛的也是人。」對「同志」這樣的標籤有時並沒有感到歸屬感,甚至因為這樣的標籤使我與社會上大部分人隔離而感到悲傷。頂多,只能安慰自己說,分類,是方便「我們」去爭取屬於族群的權益。我最大的願望還是希望有一天,「同性戀」不是個拿來歧視或霸凌而使用的詞彙,而是人類自然發展出的事實,和異性戀一樣,不會被拿來強調。我從來不覺得因為性向而跟他人不一樣,甚至更極端的說,我也喜歡過男生,所以更明白,喜歡男生或喜歡女生,都沒有因此改變我這個人的本質,我還是我,還是在做自己喜歡的樣子罷了。
但這些想法其實也不很常困擾著我,因為當自己可以真心喜歡著一個人,又剛好被愛著的同時,幸福會化解許多憂愁,也會給自己很多勇氣去面對以前沒想過的問題。
「你們是我最喜歡關注的一對情侶」
我的國中朋友私訊時帶上了這句話,欣慰是最直接的感受,大概潛意識還殘存著被社會灌輸「異性戀才是正常」的遺毒吧。能有這麼一天,有人告訴我,我和女友是一對旁人看來很美好的情侶時,心中一種隱隱緊抓不放他人觀感的焦慮似乎就鬆開了。而後又回想起,從小到大都活在性向選擇自由的同溫層中,很少會聽到因為性向去評斷一個人的價值。縱使恐懼出櫃的人一開始不太敢承認,但同學朋友即使知道了大多也都很能理解及祝福。我想這是屬於我們這一代的幸運,我們不僅能自己幸福,也能使他人幸福,這個世界會漸漸好轉的,我在心裡偷偷祈禱著。
一次偶然,我主動找了系上努力推動婚姻平權的朋友,到麥側幫忙發相關法令的連署單和貼紙,算是大開了眼界。原來真的有這麼多的人,願意為可能與自身權益無關的事停下腳步,揮灑筆墨,只為給予一些他們或許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的人力量。一個來自南美洲交換生基於好奇心也停下來跟我們這群人聊天,原來在他們的國家雖然通過同性婚姻,但社會普遍氣氛還是反對,也不會有人像台灣這樣,即便非LGBT族群的人卻也特別站出來聲援,這樣的場景讓他很訝異,我心想這大概是屬於台灣、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特別可貴的時刻吧。所以多麽的盼望在不久的將來,人們能用溫暖包裹身邊的每一個人,不問性向,只問本質,因為生而為人,愛便是我們的本能呀。
愛是一切的原因
文/匿名(英文三)
開學前後我爸來台北開會順便來找我,我們約了一間咖啡廳聊了一整個下午的天,我跟我爸甚麼都可以說,我的朋友們、我最近去了哪裡玩、未來規劃的煩惱、最近想做的事情、時事、哲學性問題,出櫃之後,我開始跟他聊我的感情,他從一開始的不能接受到後來可以理性地跟我分析他覺得我喜歡的對象適不適合我、覺得這個女生/男生長的可不可愛之類的,那天見面我和我爸講到「她」,過沒幾天我和她就從曖昧的關係進入一段正式的感情,上個月我就帶「她」回我台中的家見見家人。
我是在大一下的時候跟家人出櫃的,很突然的,在一個陽光普照、家人都在吃早餐的時候,我媽突然攔住正要出門的我,嚴肅且正經地對我說:「妳再不跟我老實招來,我就一輩子不接受妳!」在那之前她早已猜測許久,也多次試探過我的性向,我當時的女朋友是我高中同學,我常帶她來家裡「玩」,順著好朋友的名義讓她住在我家,我和她偷偷計畫出櫃很久,本來想既然爸媽都喜歡我這個朋友,那坦白女朋友的身分應該只是時間問題,殊不知出櫃之後還是在家裡掀起了軒然大波。前半年,我一回家和我媽就是大吵,脾氣不好的我總是跟我媽硬碰硬,我媽也有過大哭大鬧的時候、也有恐嚇過我叫我不准回台北繼續念書(都甚麼年代了?),讓我心裡最不平衡的莫過於:難道看我幸福,你們不幸福嗎?因為我喜歡女生,我就不再是讓你們驕傲的女兒了嗎?
當時我修了一堂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課,是王增勇老師開的同志生命美學。那堂課是我大學生活中很大的轉折點,它陪伴我走過我跟家裡出櫃時最不好的一段日子,同時也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團體」,透過對這個「團體」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重新去檢視自己的過往,同時在別人的生命經驗中找到共鳴,對於自我認同的建立,我跨了很大的一步。
經過助教同意,我帶著她和我一起旁聽這門課,她也因為這門課漸漸跟她的家人們和解,她來自一個相對破碎的家庭,父母分居、哥哥在外地念書,我看著她開始主動凝聚她家人之間的感情、修補著彼此因為誤解而冷戰、錯失的時光,看著她越來越喜歡回家、家庭氣氛漸漸和緩起來,我替她開心,但同時我卻和自己的家人越趨疏離,漸漸地換我想逃離家,這樣的發展竟讓我覺得不太平衡。剛出櫃的那一陣子,我常常半夜做惡夢,我有一次夢到我媽打我,嚇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哭,夢中的真實性讓我一個人在黑暗中又恐慌了好久。
這段時間裡最努力的人是我爸,出櫃的時候我想如果他們能夠認識別的同志父母,跟他們聊聊天或許會比較好,提出這個意見的時候,我爸說:「不用擔心我,資源我自己會找,我需要的只是時間。」他當下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擁抱,被他抱緊的時候我覺得又難過又感動,我知道他很愛我卻難免覺得錯愕和失望,但他愛我,所以他願意嘗試去接受。跟很多人比起來,我幸運得多,我媽媽是老師,跟我爸不同的地方在於她見過也輔導過無數同志學生和家長,她只是難過我欺騙她,不願與她分享我的秘密,又假借朋友名義帶女朋友回家或是去女朋友家住,她覺得如果她早點知道,或許就不會放任我們兩個親密的來往,或許我和她就不會那麼快發展成一段關係,對她來說很難接受的還有我是會喜歡男生的,她覺得既然有那條路可以走,何不選擇一條較為輕鬆的路,她不擔心我在同儕之間出櫃、但擔心我遭受到社會上歧視的眼光,也擔心職場上會有人說話,我和我媽本來就很容易起口角,在爭辯對錯的時候我也不喜歡讓她,我太急於表現我自己可以應付那些、太急於想告訴她我長大了,想告訴她我不只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還可以照顧她和她的家人。我和我媽吵架吵到兩個人都心累、每每回到房間都覺得很難過,我也曾經打過113家暴專線只為了找人聊一聊(結果因為我一直不告訴對方我家住在哪裡,讓對方很兩難,聽到關鍵字「我是同志」就建議我轉同志熱線),但最後修補關係的人總是我爸,我爸每次在我和我媽開始吵起來的時候就會給我們空間,等到戰火停息我跟我媽各自回房間,我爸就會輪流到兩個人的房間釐清我們吵架的原因、安撫我們的情緒、提醒我們是母女、提醒我們對對方都有很深的愛、只是需要更為柔軟的溝通跟理解。
出櫃到現在已經快兩年,回顧這段時間,我覺得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必須了解:「出櫃是一個過程」。以前的我一直覺得要等自己經濟獨立、感情穩定以後才要出櫃,但現在的我很慶幸自己在求學階段就告訴了我的家人,在我還有餘力陪伴他們度過這個時期的時候,盡可能的理解他們、溝通、維繫感情,而不是覺得自己還有退路、如果出櫃不順利就跟伴侶一走了之,提早出櫃對於我來說是個美麗的意外,經歷了第一次分手竟然是家人陪伴著我,當誤會解開,家人之間彼此找回愛對方的真正意義是接納,家就又變回了我的避風港,漸漸的我爸媽會把我和女朋友吵架看做一個「感情問題」而不是「同性戀問題」,他們也心疼我在感情上遇到的不順遂,期許我找到更好的人。我爸曾經這樣安慰過我:「爸爸媽媽現在都已經可以接受了,不管你下一個是跟女生還是跟男生,我們都祝福你。」我知道我自己是非常幸運的,而我的爸媽也是非常模範、偉大、令我驕傲的爸媽。
現在的女朋友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大我三歲,這次帶她回家我就先打了電話告訴家人:「下次回去,我帶我女朋友一起回家給你們看看好嗎?」
到台中的時候我爸來高鐵站接我們,在路上我們三個小小閒聊了家裡的近況,有說有笑,我爸也主動找話題跟她聊天,問她工作在做些甚麼。一到家我媽就下樓來迎接我們,笑著對她打招呼,我妹看到很久沒回家的我第一件事就是衝過來抱我,然後不停打量著她(還在我耳邊說:姊,她好可愛。)隔天中午五個人一起吃飯,她覺得我們家很熱鬧氣氛很好,相處起來很開心,也讓我大鬆一口氣!飯後我偷偷問我媽覺得她怎麼樣,我媽說她覺得她氣質很好、還不錯啊,我爸媽還會親暱的直接稱呼我女朋友的名字,看著他們互動總讓我覺得很感動,家人這一關過了,我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對許多同志情侶來說,家人真的是最難的關卡,我們很幸運的被接納,也很幸運的有家人的支持跟關心,我的家人可以聽我分享我感情中的酸甜苦辣,讓我不用偷偷的愛,不用在他們面前偽裝自己,也不用再對他們說謊,家的意義莫過於愛,我相信愛是一切的原因。
夢
文/旭日(社會四)
「我們都是一個人加上另一個人的長相。」──蘇打綠〈早點回家〉
我總是跟不上那些潮流。當我開始愛上蘇打綠的刻骨銘心,他們的韋瓦第計劃已經走到尾聲;當我開始想參透張懸那些如詩的歌,她卻開了告別演唱會,回到了焦安溥的身分。或許,在我們大鳴大放後,最終仍必須面對自己,回歸我們最初的起點。
我從不是個主流的男孩,不明白「正常」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從小沒有第四台可以無限切換,沒有無盡的卡通當作聊天素材;家裡的電腦一直到國中搬新家後才有網路,不懂什麼打怪練等、弓箭手轉職獵人。而小學三年級開始,默默地覺得總是令風紀股長與老師頭痛的那個調皮鬼,其實長得很帥。
即便如此,那時其實沒有什麼夢,頂多睡覺前暗自許願,希望可以夢見某個帥氣而清秀的男歌手,發展一段超友誼關係。那些臭男生臭女生的日子,總喜歡跟班上某個大眼睛的男孩親近,卻以為自己暗戀另一個雙馬尾的女孩;在家偷看偶然被我發現的歐美成人影片,體會到前所未有的興奮感,不明白是來自那些壯碩的男人,還是性這件事本身就值得令人興奮。那是一個還沒有價值判斷的年紀,沒有誰對誰錯,沒有正不正常,如同一個微涼而舒爽宜人的秋,還未知那些即將到來的酷寒與風雪。那時候並不需要作夢,每個人都是特別的存在,每個人都還在認識自己。
(「你不會喜歡男生吧?」小學六年級,某次全家都在車上時,爸爸閒聊似地拋出了問題。一把箭矢射了過來。
「沒有啦!」一個隨意的閃躲,隱約知道往後將是千千萬萬如雨的攻勢。)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同性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原罪。或許是在我發現我喜歡同性的那一刻,或許是發現什麼叫做「喜歡」的那一刻,也或許只是身邊的同學開始講起黃色笑話、開有關女生的玩笑的那一刻。於是最初的夢是深灰色的,渾沌不明;是北京冬季的髒雪,彷彿一片巨大的紗簾,隔開了我與眾人、我與所謂的「正常」。國中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融不進大家,潛意識裡區隔了我和其他人,甚至區隔了「我」和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即便我交了第一個男朋友,那種疏離感仍然沒有改善;是一種受汙染的歡愉,初戀的微小甜蜜被浸泡在一整池的徬徨無助中。那時的夢很簡單:長大經濟獨立了以後搬出去和男友一起住,撥一通電話給父母。「等你們接受我了,我才回去」。那些鐵灰色的夢。
國三的某次失戀,很宣告性地用黃色蠟筆在左手背上寫了一個W(他英文名字的字首),持續了近一個禮拜,自以為地弔念。被朋友追問之下,才在腳踏車棚第一次與朋友出櫃;秘密首次揭穿後的不安與失戀後壓抑的悲傷一同潰堤而出,久久不能自已。那個寒冬中的擁抱,至今仍刻在我的肩上、我的臂上。
(失戀的當天,仍然在寒風中奮力踩著腳踏車,仍然必須要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眼角在風中被逼出淚。踏進家門,媽媽給我看剛辦好的身分證,要報名基測用的。我只是點頭。
「幫你辦身分證你不開心喔?」她看到我的反應,似乎有點生氣。而我只是搖頭。
「沒有啊!」說完立即衝回房間,臉頰仍被凍得冰冷。)
於是我拖著這沉重而冰冷如鐵的夢進到了高中,慢慢地忘掉那個離開的男孩,慢慢地去接納那個陌生而疏離的自己。「未來會不會喜歡女生不知道,至少現在就是這樣子了。」我這樣告訴自己,帶著虛假的灑脫。風雪漸緩,夢變成了危險的平衡:我用髒雪披住了自己,用髒雪捏出了一個「該是」的樣貌、一個正常的男孩。謝天謝地,至少滑稽的雪人之下,我已是我,沒有抗拒了。
而最冷峻的終究要來,撕裂了其實本質上就不可能的夢。爸爸偷看了我的手機,發現了我和參加營隊時認識的屏東男孩「交往」。他的好奇心戳破了我粗糙的假面,也凍住了十六年來其實不曾真心相對過的父子關係。那時的夢是純然的黑,集結了一切負面的情緒──對於爸爸,對於這個家,對於這一切。我並不屬於這裡,我只想逃離這一切。那是一段被冰雪掩埋到窒息的日子,冬的酷寒彷彿沒有盡頭,即使當時仍是炎炎的夏日。冷戰持續了好久,時不時又被點燃;那些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刀刀見骨的親人之愛。
後來,是爸爸先軟化了。他帶我逛街買東西,彷彿一種補償;他牽著手我的手走在商圈裡,好似某種和平。雖然我們都知道,未來只會有更多的刀劍相向,但也是當時最好的狀態了。
高二的專題研究,是積雪將融的初春。當時不知哪來的勇氣(也或許只是偽裝得太累了),本著「研究主題應與研究者有切身的相關性」的熱情,便下定決心要做同志研究,不記後果。開學的第一堂專題課,我顫抖地拿著麥克風,在講台上、全班同學面前揭開披了十六年的外衣,抖落了那些將融之雪──我是同志,我想要研究青少年同志的自我認同歷程。當時講了什麼我早已忘了,只記得到最後,我甚至沒辦法好好地站著,只能坐在講台上聽著老師的講評。那初春的一場大雨,放肆地落在我的雙頰上,等待著孕育無盡的燦爛花季;而花朵便盛開在我的桌上,是一張一張同學傳來的鼓勵的紙條,敷在我一路走來滿身是傷的皮膚上。花開而花落,冥冥之中注定滋潤出下一個巨大而繽紛的夢想。
跌跌撞撞中,最後的專題研究終於生出來了(《台中一中男同性戀學生的同儕互動關係》),順利了在校內與校外發表,對於在眾人面前出櫃這件事情也逐漸熟能生巧(「……至於為什麼會想做這個研究呢,因為我本身是一個同性戀……」)。但那畢竟算不上是一個順遂的春。上了高三,讀書之餘交了一個男朋友,卻又是風暴的開始。起初出於一時興起,也或許是急於昭告天下以尋求認同,我和學弟便交換制服外套。那天,爸爸見到外套勃然大怒,無情的一刀便又是深深的砍下。
「搞同性戀一定要搞得那麼張揚嗎?」
「下夕下幾(台語:丟人現眼)。」
而當晚,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
(但我畢竟是個膽小的孩子,不敢在夜晚獨自一人處在外頭。午夜,我踱步到家門口遲遲不敢踏入,焦急的爸爸出來看到,一把將我抱住,帶進家裡面。整個一樓只有餐桌上的燈昏黃的亮著,我的哭聲刺入了爸、媽、姐、和我自己的心裡,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學測放榜後,仍然徬徨自己未來的去處。不知道自己興趣在哪,叛逆如我卻又不願和大家一樣一股勁地填法商。在跟輔導老師促膝長談過後,才發現那條其實早已鋪好的路──高二專題研究時種下的一個種子,用淚水、用春雷、用逐漸堅毅的自我去灌溉它而不自知。那是社會學的種子,是一個想要、必須要為自己完成一點什麼的夢。性別研究,社會學,或許就是我該去的地方。而我也就這樣負笈北上,來到了政大社會系,離開了我當初一心想要逃離的家。但那些早已不重要了。恨過了,就好了。雖然家庭的結仍是無解,你不問、我不提,至少是當下最佳的的平衡了。離開了熟悉的家,新生活如炎夏一般轟然到來。這裡算不上舒適卻也蔚藍一片,等著我去搜索探勘。每個人都懷著夢,放一個自己的烏托邦在心上,努力去實踐它。「這一刻你是一個最快樂的人,你看見你想看見的,你將它發生。」張懸如是地唱著。
(本文收錄於《政大學聲》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