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聽過有人用「黨校」來稱呼政大嗎?創立於民國16年的「中央黨務學校,隸屬於中國國民黨,後經合併,成為今天的政治大學;即便
早已走入歷史,黨校的稱號仍廣為人知。現今政大校園裡,也還有不少建築的命名,都是為了紀念創校初期的重要人物。隨著時空推進,空間除了反映過去散落的歷史,有沒有表述新世代精神的可能?
承載政大人共同記憶 橫跨時代的校園建築
政大校園群山環繞,各式建築錯落其中,人群在空間中穿梭,於多雨潮濕的天氣裡,流動成時間的風景。你可曾察覺,校園中的數棟建築被冠以過去人物的姓名,將在歷史長廊裡恆常保有一席之地。
具歷史特殊意義 果夫、志希樓登歷史建築
一進入校園,映入眼簾的就是志希樓、果夫樓和四維堂。「那年代政大人的共同記憶,就是從這裡開始發跡,」總務長顏玉明說道。政大在台復校初期,台灣正值美援時期,四維堂、果夫樓、志希樓的興建經費因此有了著落,是校園中最早建成的三棟建築。
2月24日,台北市文資審議委員會召開第123次會議,基於建築技術、佈局和興建背景具歷史意義等原因,決議將登錄政大校園內的志希樓、果夫樓和四維堂為「歷史建築」。
「學校在文化資產保存的考量之下,所以申請指定。」總務長顏玉明表示,《文化資產保存法》第15條規定,如需改建已達50年的建物,都必須經過文資價值評估,「雖然沒有改建志希、果夫樓的想法,但他們擁有50年的歷史,在校內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建物。」
校方在提案過程強調,志希樓、果夫樓和四維堂的結構和建築特色,也提及其興建的歷史背景,「美援時期興建的建物,蠻多都已經被指定為文化資產。」顏玉明表示。
「在過去,政大的教育長就等同是校長的意思。」顏玉明解釋,果夫樓在民國46年落成,是為紀念曾任中央政治學校教育長的陳果夫;志希樓在民國48年落成,則是紀念羅家倫。羅家倫不僅曾在中央黨務學校、中央政治學校任職,政大在台復校後,也曾任兩學期教職。
每天生活的校園內,除了果夫、志希樓,其實還有著許多以「人名命名的建築。你認識這些人嗎?陳果夫、羅家倫所任職的兩所學校,和今天國立政治大學的關係又是什麼呢?

從為「黨」服務到頂尖大學 回溯校史軌跡
民國16年,「中央黨務學校」創立於南京,由蔣介石擔任校長,教務主任、副主任則分別由戴傳賢和羅家倫擔任,而後改組為「中央政治學校」,再與「中央幹部學校」合併為「國立政治大學」。
民國38年,校務隨著中國國民黨、中華民國政府遷台而停擺。直到民國43年,教育部倡議政治大學在台復校,經行政院轉呈總統核定,成立復校籌備委員會,由總統核派余井塘和張道藩等10人擔任籌備委員;隔年,奉蔣介石之令,任命陳大齊為第一任校長。
政大前身的「中央政治學校」、「中央黨務學校」,都隸屬於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在訓政時期,也是培育政治人才的重要基地。然而,隨著和他校合併改為國立大學,黨的管轄權力也就此過繼至教育部。
在台復校的「國立政治大學」,漸漸發展出自由學風、培育社會中堅人才,如今更為台灣人文社會領域的指標大學。然校內仍不乏以黨校時期重要人物為名的建築,如余井塘、張道藩、戴季陶等,皆於過去負責校務,也於黨內擔任要職。
空間就是權力 再譯深植日常的威權語境
隨著時間推進,大眾對過往的歷史陌生,校園內建築名稱承載的紀念意義,如今幾乎也僅作為建築的代名詞。然而,建築命名及空間對人的影響,其實遠大於此。
命名作為權力延伸 須全面檢視人物歷史定位
使用威權時代人物命名的建築或街道,看似無足輕重,但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黃舒楣說明,歷史意識潛移默化於日常,一處空間或建物的命名也能影響社會的集體記憶。她舉例,台灣以「中正路」為名的街道相當多,附近又經常是商圈,因而鑲嵌進許多人的成長記憶裡,成為公共歷史。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以下簡稱促轉會)主任委員楊翠,則引述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畢恆達之著作《空間就是權力》,說明空間是身體的延伸,也是社會文化與政治權力的操演。楊翠認為,威權時期建造或命名空間的人,即是掌握權力的代表。
「處理威權象徵」作為轉型正義的一環,公共空間的命名時常是討論焦點。政大校園中的志希樓、果夫樓等紀念對象,雖在中央政治學校、中央黨務學校時期推行過校務,卻也都是威權時代裡的黨國政要。
黃舒楣認為,更名或拆除與否並非關鍵,而是要更全面地檢視該人物的歷史定位。政大野火陣線社長林冠甫也提出質疑,「這些人物過去真的滿滿都是勳功嗎?」
「很多人不會注意走進的這棟樓,到底叫什麼名字。」黃舒楣指出,如此的漠然本身就是很大的問題,多數人長期的理所當然,容易導致歷史傷痛一再被漠視。
置入威權象徵物 銅像在校園中的矛盾
蔣中正銅像是否應該遷移的議題,在校園內就引發過不少討論。政大校內原有兩座銅像,分別位於中正圖書館及後山。民國107年1月校務會議中,決定遷移中正圖書館內的銅像,而最終在該年10月正式移置於由蔣中正夫人創社的華興育幼院中。
時任校務委員的台史所教授曾士榮說明,當時學校排議討論後成立銅像委員會、舉辦公聽會並架設網路討論平台iConcern。銅像委員會成員負責撰寫不同面向的論述文章,師生都能參與討論。
「那時候有三個方案,一個是都不遷,一個是遷一尊,一個是兩個都遷,」曾士榮解釋,「投票結果遷兩尊是多數的,但主張都不遷的只是稍微少了一些,也是相當多。」在進入銅像委員會表決後,則變成遷移一座成為最高票,但是學生代表大多贊成兩座都遷移,後來校務會議討論後,經表決決議遷移一座。
歷經八次校務會議、三次公聽會與無數次討論,最終在第195次校務會議,兩次無記名投票通過遷移一尊銅像。「有人認為他是創校校長應該要留下來,也有人認為他在現代史的形象相當爭議。」面對無法讓所有人滿意的結果,曾士榮則表示:「它畢竟是經過校園的公開討論和表決。」
「我覺得那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行為,」林冠甫認為,校方在銅像周圍豎立物理屏障是治標不治本,「大家心裡對他的不滿並不會因為這樣一個玻璃帷幕而弭平。」而見證成功遷移一座銅像到現在加蓋玻璃圍欄,曾士榮則表明失望之情,「很像往前進兩步又倒退一些的感覺。」
在銅像遷移前,野火陣線也曾於中正圖書館內舉辦「蔣介石功過並陳紀念展」,以體制外的方式,在空間中展示各種不同的聲音。展場以紙蓮花佈置,引來校友「霸場」、發生衝突。由下而上發起轉型正義的呼聲,雖處處受阻、成本浩大,然而這正是對話得以開展的契機。
「之前有一個阿姨是前國民黨的國大代表,一直說『你們不能這樣講啊!我們的這個先總統,蔣公先生來台灣帶了多少黃金和十大建設。』」林冠甫分享一位政大校友向野火陣線提出的控訴,而這也是校園多元意見中存在的質疑。

建構空間新意義 校園場域想像的翻轉
體現時代價值 連儂牆撐起討論空間
108年6月,為聲援香港反送中運動,政大學生在綜院發起了連儂牆,牆上大大小小、錯落有致的紙張,就像是自始多元的現代聲音,在政大校園空間中開展。
「連儂牆用這樣直接能接觸的方式,讓更多的同學接收到事實的資訊,」林冠甫說明,政大連儂牆位於校內最大院館,觸及人數多,能使過去未必在意相關議題的人留心並取得資訊,「這種資訊未必是要有立場的,但是這樣的資訊可以提供一個管道讓他們開始去了解,我覺得這是政大這片連儂牆提供給大家最大的幫助。」
港生Z(化名)則表示,自己偶爾會張貼新資訊到牆上,盼能讓更多政大學生關注現況。「反送中這個議題可能離大部分同學有點遠,但是對我們香港人來講很近很近。」Z認為,如果能有更多人願意了解資訊、願意表態,都是對港人很重要的支持。
「它的效益是很驚人的,」黃舒楣也指出,連儂牆的存在會影響所有經過的人,「會看到、會駐足,對空間當然有很大的影響。」
除了聲援香港反送中運動,政大連儂牆上也曾出現過不同聲音,簡體字樣的「支持香港警察、反對踐踏法治」等標語,引發廣大迴響,隨即出現其他貼文回覆,如野火則貼上「享受言論自由,很棒吧」的圖文。
「如果你不願意捍衛自由民主,甚至以此之名去打壓別人的意見,那不是極其荒謬嗎?」林冠甫批駁,連儂牆是保護人權的留言場域,歡迎每個人盡量運用,「但更應該思考,到底有沒有理解台灣人、香港人、澳門人等很多的朋友,在這邊貼連儂牆的用意。」他認為,如果缺乏對話、只是一味謾罵,則顯得可惜。
「這一大面的牆其實很震撼,給我們被撐住的感覺,」Z解釋,即使牆上有各種不同立場的留言,一方面能夠活絡校園裡的討論與思考,一方面能把大家的聲音具象化,也給予了自己相當程度的心理支持。

成大南榕廣場正名爭議 學生盼重奪空間詮釋權
位於台南市的國立成功大學,則有校園空間命名的爭議與討論。成大於102年進行校園改建,將成功、勝利兩校區之間圍牆拆除,拆除後的空地形成一個廣場。學務處委由學生社團聯合會辦理廣場名稱網路投票,在學生及教職員3800餘人中,「南榕廣場」一名獲得971票的最高票。
然而,成大校方以校園應恪遵政治中立,及空間命名另有規定為由,於103年1月15日的校務會議取消廣場命名,引發學生不滿。4月7日,成大異議性社團零貳社將印有「南榕廣場」字樣及鄭南榕照片的立牌,綁在大學路的號誌燈柱上,並自行舉辦揭牌儀式,兩天後被校方拆除。
「南榕」的命名意象,除了源於成大位於台灣南部,及校內有知名榕樹地標外,更有意紀念校友鄭南榕為言論自由奮鬥的精神。事隔五年,適逢言論自由日30周年,成大學生會及零貳社等數名代表,發起「難容南榕:南榕廣場正名連署」,得到900多位學生支持。
108年3月27日,內政部與成大共同舉辦言論自由研討會,學生於觀眾席舉著「正名南榕廣場」的大字報,進行無聲的陳抗。「這顯然是非常荒謬的,」成大前學生會長陳佑維無奈道:「學校大方承認鄭南榕是校友,打著他的名義舉辦研討會,卻忽略南榕廣場這個議題。」
可惜的是,第二次行動仍然無疾而終。「我們原先就沒有要走體制內的提案方式。」陳佑維表示,由於102年此事在校務會議已胎死腹中,因此,提交這次行動的連署書,僅為給校方壓力。
陳佑維也補充,雖然在校方的正式名稱裡,該廣場仍然沒有名字,但在102年事發之後,所有學生都將那裡稱作「南榕廣場」,他自信地說:「這是這場運動實質上最成功的一點,它在體制外、所謂的庶民文化裡取得了勝利。」
「我們是誰、我們怎麼認知,決定我們的空間叫什麼。」陳佑維認為,空間的名稱不僅僅只是名字,還是意識形態及居民認同的延伸。
尋找空間多元價值 仍須持續對話
「空間之於政治,對我來說不是掛勾不掛勾的問題,而是空間本身就是政治的一部份。」黃舒楣解釋,當台灣人談到「認同政治」,都會先想到國族認同或省籍認同,然而,人們的成長環境其實也與認同息息相關。
「生活經驗裡的地景會形成特定記憶,而這些記憶會影響認同,」黃舒楣舉例,外省第三代常有和長輩相異的認同,是由於其成長的空間經驗十分迥異,「空間和環境會影響自我認同的形塑。」
黃舒楣認為,學校作為教育與學術活動的場域,比起城市中的空間或街道,其核心意義更清晰。校園公共空間的樣貌,其實關乎於大學的自我定位、展現歷史的方式,而這些都仍須回歸到校內師生的討論。
林冠甫呼籲,為了讓校園建築、銅像的歷史脈絡能被理解,政大應成立專門單位,主動發起討論或以課程的方式推動。「不是要求學校告訴大家要拆,」他強調,首要之務就是讓想像與對話進行。楊翠也鼓勵校園自主發起對話機制,「我們營造新的校園空間,同時也塑造了學生作為主體的想像。」
「這個時代的學生該相信他們是主體。」楊翠說道,當學生由下而上發起討論,一定會有反對的聲音出現、無法被理解,「但我也認為很多事情不一定要一次到位,第一重要的就是溝通跟對話。」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對話一旦開展,就已經產生意義。
楊翠更強調,「威權象徵絕對不能簡化為『拆或不拆』二元對立的議題,這並不助於轉型正義的論述。」從討論中看見不同意見根深蒂固之處,方能找到實踐路徑的困難。
「政大是一所頂尖的人文大學,師生在校園裡學習、授課或討論,背後反映的就是自由開放、尊重人權的核心價值。」曾士榮說道。
除了回望前人積累的步伐,多加意識並重審當代校園空間價值,也是當今政大面對的課題之一。當對話得以開展、相互理解,可塑而彈性的大學校園,方能隨著時代反映多元價值。
記者/邱芮盈、郭宇璇、李昀璇、許靜之
編輯/甄曌珞
攝影/趙姿涵、林立雅
特別銘謝/孫晨哲
(本刊收錄於《政大學聲》第31期)